2013年4月6日,考生在上海交大自主招生复试考场外等待面试。培训机构速成的神话,吸引了大量渴望逆袭的学生,面试前的培训也空前火爆。 (CFP/图)
“感觉一个时代就此结束了。”
上海某教育机构CEO郑文丞在个人主页上写下的这句话,如今成为现实。
2015年3月5日,全国各高校自主招生简章发布,复旦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推行9年的自主招生“特区”政策不见了。
“我校往年的自主选拔录取改革试验不再继续。”上海交大招办主任郑益慧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就在去年,郑文丞还用“井喷”来形容自己的淘金领域。2014年3月的一个周六清晨,某教育机构出现了独特的景观: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学生家长们揣着钞票排起了长队。一天前,他们的孩子通过了上海交通大学自主招生笔试。面试会在一周后举行,考生们趁着仅有的周末参加3680元一天的“冲刺班”。
课程从早上八点持续到晚上八点,学员们的午餐是满满两推车的薯条汉堡,机构订的这笔外卖花费五千多元。他们并不担心,因为学员们坐在这里每一分钟,都意味着机构有近千元学费入账。
课程内容包括自我介绍包装、简历梳理、问答技巧和自主招生“全真模拟面试”。如果考生未被录取,机构全额退款。
这是一场双赢的游戏。
2014年,该机构的556名学员通过自主招生考试,进入复旦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占两校在沪自招总人数的42%。与此同时,这家机构的盈利再创新高。
每年3月,原本是全国各高校举行自主招生考试的时间,民间称之为“小高考”。越来越多的学生参与其中,渴望在这块战场杀出重围,决胜于高考之前。
“高校的自主招生出题没规律,加之录取人数比例小,中学无法组织复习。”华南师大附中原校长吴颖民认为,教育机构由此嗅到商机,竞相追逐“小高考”培训市场。
2014年12月18日,教育部负责人向媒体明确表示,三大自主招生笔试联盟取消,自主招生考试推迟到高考后的两周内进行。改革新政把学生的注意力重新拉回高考。
对郑文丞专营了四年的红火生意来说,这无异于釜底抽薪。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场淘金盛宴即将结束。
教育特区下的蛋
“自主招生已经成为高校的掐尖大战,联盟不过是抢生源的幌子。”
“行不通,我都摸索三年了。”
2010年5月,得知大三学生郑文丞和钱卓群开始自主招生培训的创业,复旦校友梁晓民甩了这样一句话。
当时自主招生对高中生的吸引力有限。2010年,全国80所自主招生试点高校各自为政,四处奔波的考生即便通过了笔试面试,也只能获得该校5-20分的降分录取优惠。在争分夺秒的高三复习阶段,分散太多精力参加自主招生并不划算。
“教育机构没有精力研究每个高校的自主招生考试,不可能为80所高校各开一个班。有的品牌机构笼统地开一个培训班,内容实质上是高考的难题偏题辅导。”据相关从业人员介绍,当时学生报班的积极性不高。
郑文丞仍决定试试,他的目光直接瞄准了上海两所高校的自主招生培训。
2006年,复旦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开始实行自主选拔录取改革试验。因为上海是全国教育综合改革试验区,被称为“教育领域的深圳特区”。被复旦和交大预录取的上海考生,高考成绩仅作参考,达到一本分数线即可被录取。
郑文丞亲历过自主招生进入复旦大学。他召集复旦和交大的十几个自主招生“过来人”,大家讨论了一个月,最终敲定20个课时的培训课程。
培训课在2010年暑期免费推出,来了21个学生。一如热门励志电影《中国合伙人》中相同的起步故事:在上海张江孵化园的一间小会议室里,自主招生“过来人”现身说法,与学员们分享考试经验。
课程进行到一半,有学员问:“老师,你们的课真不收钱吗?”
暑假免费班结束时,两位学员自发捐助了1000元。郑文丞觉得,他们的课程或许真的可以赚钱。
2010年,全国80所高校在上海自主招生,其中50%的考生被复旦和交大招走。2010年12月,北大、清华等27所高校组成了自主招生三大联盟。“自主招生已经成为高校的掐尖大战,联盟不过是抢生源的幌子。”多年从事自主招生的复旦大学教授冯玮说。
培训产业随之苏醒。郑文丞申请上海市大学生创业复旦分基金会的资助,获得了10万元的股权资助。项目的名字冗长晦涩:“自主研发的围绕素质教育开展的咨询及培训业务”。
郑文丞还不知道,自己撞上了创业的台风口。
学长经济学
越来越庞大的“学长”群体成为上海自主招生培训产业的核心资源。
2012年初,郑文丞的机构只有2名正式员工,营业额却突破百万元。主导培训产业的是一门“学长经济学”。
高中和高校难以从事自主招生辅导,培训机构外无敌手。
“大学的知识体系比高中更新、视野更开阔,自主招生是高考之外的另一套路数。”上海浦东某市重点中学教师林静说。
“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都是特级教师,但是他们不是复旦校友,也不太了解自主招生。”上海市七宝中学的曹栋说。他参加2010年自主招生时“凭着感觉”考入复旦。上海市位育中学每周为部分高三学生增开自主招生辅导课,学生李永认为辅导缺乏针对性,“常常是华约联盟和上海财经大学的考题混在一起讲”。而高校被严令禁止自办培训。
“学长”们成了培训机构的抢手资源。郑文丞机构里的兼职老师,时薪180到300元不等,教一个寒假最多能赚三四万。某培训机构的口号是,“把你高三花的钱赚回来”。
教育培训缺少秘密和门槛,“学长”们在各个机构徘徊游走,留住他们不能靠价格战,这是一场温情脉脉的争夺。
2012年暑假,郑文丞的机构成立了学生俱乐部,组织羽毛球比赛、新生派对和城市定向越野。“我会教他们怎么选课,哪个老师给分好哪个老师严格,‘思修’选哪个,‘马基’选哪个。”卞之浩和每年成功入校的学员联系密切,“我现在不敢回复旦吃饭,每次都被很多人认出来,见到我就说,你怎么又胖了?”
复旦大学招生办曾对学生创办的机构感到担忧,郑文丞保证不在招生宣传中借用复旦校方的名义。“我以前是运动员,现在当了教练员,学校才是裁判员。”2011年6月,郑文丞还参加了复旦大学某学院举办的大学生创业比赛,他的培训项目被评委会推选为冠军。
应试特训营
2011年2月,复旦大学拒绝发布自主招生笔试真题,招生办负责人希望广大考生和家长“能正确理解改革的含义,避免应试训练的误导”。而培训机构只需要教会学员做那5张试卷。
在培训“专营店”出现前,自主招生考题从未被如此认真地钻研过。
在全国众多高校的自主招生笔试中,复旦大学的“千分考”极富个性。这门面向上海考生的自主招生笔试内容涵盖10门功课,共计200道选择题,卷面满分为1000分。不同于全国其他自主招生笔试只考2-3门,且时间充裕,“千分考”的考题知识庞杂,平均每题的作答时间只有54秒。曾有考生感叹“外星人才做得完”。
“‘千分考’的内容不用准备,也无法准备。”复旦大学招生办主任丁光宏的这句话,被卞之浩当做挑战书。
卞之浩的团队精英云集,负责理科题的是复旦理工科方向的硕士和博士,清一色的全国数理化竞赛一等奖得主;文科题找复旦相关专业的学生去研究。
这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复旦学生发现,许多难倒上海学生的题目,对他们来说非常简单。“原因出在考纲上。比如有个数学知识点叫求导,这在外省市高考卷放在第一题,就是一道送分题。但是上海的考纲里根本没有这个知识点,一些不明真相的考生还去补习大学的微积分。”
卞之浩的教研团队梳理了全国考纲超出上海考纲的知识点,找到了“破解”之道。“我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教曾经像我这样的高中生会做这5张卷子。”
尽管复旦大学招生办建议考生们“尽早开阔视野,注重积累,全面发展自己”,而卞之浩的逻辑,则直接得多。
“2012年我们出了一个千分考满分学员,他跟我们合作了一年,第二年我们又出了五个满分。”
速成的神话,吸引着所有渴望逆袭的学生。曹越超高三时成绩平平,但认为自己知识面宽广,他赌博式地把主课堂挪到培训机构,最后以千分考满分的成绩进入复旦大学。
“部分高校在高考前组织大规模文化考试,增加了考生负担,影响了中学正常教学秩序。”教育部规定,2015年自主招生考试科目不得超过两门。“千分考”也在2015年取消,由上海市高中会考代替。
“在自主招生的范围里,应试仍然是无法回避的。”曾经在考场上身经百战的郑文丞说,“问题是如何更快更好地应试,从而解放出精力做应试以外的事情。”
经过郑文丞团队的研发,复习应试像电脑软件一样精确可控。“学校教育就是在一个叫考纲的圈里,老师进行地毯式的轰炸教学。这样效率低下,你杀不死的敌人还是杀不死。我们把战场网格化,用扫描的方法,一个个定位你的敌人在哪里还有存余,然后精确制导打击。”
速成的“个性”
“当教育只有一个通道时,人才无法分流,千篇一律,辅导班市场必然火爆。”
2014年自主招生,上海所有一本高校增加面试环节,许多考生茫然无措。郑文丞感到很兴奋,他的机构顺势增开了同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5所高校试冲刺班,和复旦交大的培训一样,收费3680元一天。
教室被考生挤爆,面试培训一个月赚了300万元,是2013年的4倍。
在全国高校的自主招生面试中,复旦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权力最大,通过面试的考生不仅被预录取,还能直接选定入校后的专业。考生们要面对教授的轮番提问。“认人不认分”,多年担任考官的复旦大学教授韩昇介绍,“我们录取那些性格健全、表现出某些学科潜力的学生。”
上海某市重点高中学生盛京被复旦大学预录取。对化学感兴趣的他,曾在马路上看人卖氢气球,用一个设备充氢气。“我觉得那个设备很有意思,去网上查这个东西怎么做的。有个周末我买了很多材料,在厨房里自己造了氢气球,觉得特别有成就感。”2013年,盛京如愿通过自主招生考入自然科学试验班。
韩昇坦言,这样的学生可遇不可求,每年他在面试中招收的历史系学生,课本之外很少读历史书,“读过《明朝那些事儿》就很难得了”。
“教育应该是浸润式的,一个爱读书、不断思考的人,肯定会形成宽广的知识体系。”上海市建平中学校长杨振峰说。
杨振峰反对培训机构兜售的“面试妙招”。然而每年自主招生前夕,建平中学仍会组织特级教师和学校中层领导扮演考官,对学生进行模拟面试。
到了2014年,“大家的关注度不断往这里挪,学生们从最开始的观望、尝试,转变为抢破头地报名,军备竞赛式的不断投入。”郑文丞创办的机构历时4年,年营业额已突破800万元,大部分收入都来自考前冲刺班。
“当教育只有一个通道时,人才无法分流,千篇一律,辅导班市场必然火爆。”韩昇建议效仿美国的方式,先由全国统考,再由各高校选拔。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认为,2015年自主招生虽然推迟到高考以后,但是高校并未获得真正的录取权。“最简单的判断标准就是一个学生能否同时拿到多所高校的录取通知书。”
激流殊途
面对2014年的自主招生改革,卞之浩认为市场的寒冬只是暂时的;郑文丞的机构则选择转型,他认为,一个大有可为的新市场将在改革后浮现。
2015年1月26日,上海市高中学业水平考试(高三科目)冰火两重天。
各科成绩达到前20%(A档)的考生能获得复旦交大等名校的自主招生考试资格,而高二的4门科目中没有得到全A的考生提前出局。
卞之浩的2015年自主招生寒假班开始招生,报名人数比去年减少三成。根据他的调查,由于复旦的“千分考”和交大的“3A”考试取消,上海的自主招生“专营店”纷纷关门。“传统教育机构大不了不做这一块了,而基于自主招生生存的机构,如果你不能顺应这个改变去调整方法,就完蛋了。”
卞之浩新开的培训班定位为“自主招生加强班”,内容是各校往年自主招生试题的大杂烩。“一些想参加高考辅导的学员也会过来上课,因为我们讲的题目难度大,他们有收获。”
2014年4月,郑文丞则与自主招生培训“断舍离”,他大量招募员工,开始做一对一教育,教学内容包括高考会考的学科辅导、面试训练和大学专业选择。
这并不完全是生计所迫,郑文丞看到,自主招生拓宽了高中生的升学渠道,也推动了高考的社会化、工具化。考生有了更加多元的选择和需求,这是一个大有可为的市场。
郑文丞的课程每小时学费从250到400元不等。该机构现在招到一百多个学生,每人每次平均充值上万元。目前,该机构这项课程收入已超300万元。
2015年3月4日,复旦和交大发布自主招生简章,预录取政策不见踪影。中山大学教授、历史学家袁伟时认为一流名校会爱惜人才,两校的特区试验应该继续推行。华中师范大学教育科学院院长涂艳国则认为,现阶段扩大高校自主权很容易造成教育不公平。
这些争议成了模糊的背景,2014年,郑文丞的机构完成第一轮融资100万美元。在改革中诞生,又在改革中离去,这家教育机构将迎来转型的成功。然而,教育成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