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雪,皓腕凝霜雪。”韦庄写江南,是一句一图,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幅幅清晰明快的美景。春水画船,碧天柔波,处处澄澈明净,时时韵致流转。景美不算,更有江南似雪美女,光彩照人。这江南,端的是风景如画,佳人好客,难怪“人人尽说江南好”啊。可是,韦庄偏偏是在美景中留下断肠心思,给人以无限愁苦与悲痛。唉,萧山深夜,读着好词,兼以雨夜如墨,思绪深幽。 词好读,读痛,读出一颗游子凄恻的思乡之心。叶嘉莹说,”‘江南’既是异乡,‘游人’原为客旅“。韦庄这一句”还乡须断肠“,痛煞人心,情真意苦。翩翩词人是怎么样的一番愁苦,把这千百年前的江南的秀丽春天泪成一段挥之不去的悲恸。他乡再好,终是异客,那饱受战乱之苦的家乡才是即便断肠也要回归的地方。原来,无论你走多久,走多远,走多美,灵魂还是无依无靠。还乡,是生命的宿命,是每颗漂泊的心最后的安放。何人不起故园情,人到中年,我越来越能理解我的老父亲的挂牵。他站在家乡秀美古朴的山水间,眼睛里浑浊中就自有一阵光芒,那就是归乡。断肠又牵肠的归乡,为人生的释然而不得不又心甘情愿的让心灵撕裂又缝合。何处积乡愁,天涯聚乱流。故乡这支清远的笛,不待秋风自响起,我们辗转其中,无可奈何又甘心情愿。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语文,也是一种断肠的还乡。
明天教学此课,词好读,课难教,每教一句,内心都是处在无比的煎熬苦难之中。语文,要教出好文章,授出好课堂,教者又何尝不是在承受断肠般的疼痛?你要读出其中滋味,又要引导学生走进这一份悲痛,感性又要理性,这样的设计,没有一处不是让你浸沉在文字与情感的折磨中。备课已是极苦,上课又是疼痛,入乎其内,又要出乎其外,既要沉迷其中,又要保有冷静客观,心就如此一次次地被煎熬被摧折。我想起那一年在苍南金乡教《锦瑟》,也是细雨黄昏中,我带着学生一句句地读着”此情可待成追忆“,内心却早已经飞到千百年的某个冷雨日子,一片惘然中落寞伫立。下课铃声想起,仿佛是一次人生极致的决绝离别,离开自己所有的爱,土地,家园,亲人,青春,甚至生命,要孤独地走向那锦瑟声中点点斑驳。我竟然久久地坐在那里,神情恍惚,很久很久不能回神看天。真的,那一次,真的有泣血裂心之痛,仿佛魂魄与肉体已然分离,没有人能懂我的忧伤,甚至我自己也找不回自己,内心的灯盏在那一刻熄灭。从此,我怕上这样的课,每上一次,都是时光与我的共同焚毁,都是生命与文字的一起沦陷。竟然会有如此的疼痛,断肠怕只如此。
每一个教学灵感的背后,其实都是一次断肠之痛。想了无数遍,否决又否决,断肠之后一回首,见春天姗姗而至,而此时,人多半已经昏厥。日本经营之圣稻盛和夫先生在《敬天爱人》一书中如此解释:“那是因为神看见了我们拼命工作的样子,那极度认真的状态,被感动了,可怜我们,因而伸出了援助之手。”王崧舟老师说:”只有当你对自己的课堂拥有刻骨铭心的体验的时候,神灵才会降临。“这样看来,神来之笔背后都有一颗荆棘中四处被刺的心,流血的魂。教学,是我们借助文字借助课堂的一次还乡之旅。为抵达我们心中的地方,教出我们能教出的最好语文,我们都会如古老的凯尔特传说中那胸前带着荆棘的鸟,泣血而啼,呕出了血淋淋的心。这样的心灵还乡,甜蜜中自有凄怆酸楚,温暖中自有孤独凄冷,人生几度剧痛,最后才有了栖息的树枝。教书,生命与文字相互润泽相互疼怜的旅程,一路断肠天涯,一路风光无限。
“相信吧,一切都不会是徒劳。你的诞生,你的生命,你的苦难。”音乐家马勒懂透了。
白发,星星点点,已有燎原之势。断肠人还在今夜,敲着键盘,欲说语文好困惑。我读着韦庄,在江南的夜色中苦痛流离。说到底,生活或者教学,我们谁不是在流浪?有可断肠之地,能断肠之时,这也正是不负人生的幸事。